2008年10月19日

東邪西毒合壁,莫之能禦。

很是感謝陳雲先生的另一篇鴻文《東邪西毒》。在當今一片"來生不做中國人"、"中國人就是賤"、中國人生產世界垃圾"的氛圍中,這篇文章真箇是一帖清涼劑。或許,我們也不能責怪鍾祖康及陶傑之流。說到底,中共暴政對中華文化及風俗也摧殘得太徹底了。今之中華人對自己之古老風俗及傳統文化所知有限。所以,中共治下的一切光怪陸離的事亦一一算盡了中華這筆賬上,渾然不知中共師承的不是老祖宗,而是蘇維埃聯邦的列寧及史大林。共產主義本身也是入口的,不過老毛將西毒配合中國固有的廿四史的帝王權術合壁,潛移默化,中共的一切也變成了中華的一部份了。嗚呼哀哉,東邪西毒合壁,莫之能禦。中華文明可有反身之日? 木宰羊。

現附東邪西毒完文以資參考。

東邪西毒 - 陳雲

孫文說:「中國人是一盤散沙。」魯迅說:「哀其不幸,怒其不爭。」柏楊視中國文化如一醬缸,呼號:「中國人,你受了什麼詛咒?」龍應台說:「中國人,你為什麼不生氣?」孫隆基說中國人停留在佛洛依德說的口慾期,中國文化是「鏟平主義」,國人有集體,無個性。陶傑說中國文化是小農DNA。鍾祖康引述中國大陸的網絡調查說:「來生不做中國人。」

鍾祖康在香港《開放》雜誌的文章搜羅中國內地奇聞,如販賣器官、煮食嬰胎、食品造假及毒害、豬牛灌水、鴉片火鍋湯、瓷器及玩具含鉛,警惕中國賤貨毒害世界,都是類似吳宏達揭露中共勞改酷刑、勞改產品及死囚器官販賣的路數,只是遍及其他。不知中共者,視之為駭人聽聞。毒奶事件之後,外界China free(無中國大陸來源製品)之聲不絕,港人始信服鍾之文章。近文輯錄成書者,《來生不做中國人》及《中國比小說更離奇》都在台灣出版。

鍾之舊著《高官廢話寶鑒》(二○○二),我在民政局供職之時,常置於書櫃,使同僚得見,引以為戒,如今也成了我在本版寫「香港文字學系列」之參考。該書記錄香港官員敷衍塞責之無聊官腔(如「不評論個別事件」),具體而微。

毋鑒今而推古

鍾之書,事實詳盡,可惜推論欠善,史識畢竟局促,致其文章流於孤憤,陷入民族性格學(Volkscharakterologie)之巢臼,重複文化DNA論之俗套。粗疏之論,既無助於發明真相,亦無益於反共抗爭,徒令中共可以振振有詞,視之為反華勢力之附庸而已。《來生不做中國人》的自序說:「我再多認識了一點中國歷史,多讀一點學校老師沒有叫我看的中國古書,和涉獵一下外國人對中國歷史的研究,我不得不相信:中國之胡天胡帝確實並非始於中國共產黨。原來殺中國人最多的就是中國人自己,並非毛澤東才這樣,而是向來如此,幾千年來人人為逞一己私欲過皇帝癮而殺戮不絕…」〈中國比小說更離奇〉一文說,「在此再舉兩個例子,譬如無數人覺得中國人手握四大發明而竟然走向衰落相當離奇,但今天統治者控制、糟蹋和誤用互聯網,不就是我們的祖先糟蹋紙張和印刷術的翻版嗎?…鑑今而推古,雖不中亦不遠矣。」哎,毛澤東的暴政,冠絕古今中外,且中國古人又如何糟蹋紙張和印刷術呢?古之帝王,有像毛澤東一般,印《毛主席語錄》全國傾銷,號令批鬥殺人千萬的麼?中共不正正就要殺戮文士、毀棄文物、截斷文化傳承,以便建設「新中國」的麼?鑑中共之今,何以推中國之古呢?

中國文化是否醬缸,國人是否都是如此懦弱畏縮,低頭認命,只想來世遠離中土,脫離華籍?古人坐言起行,不等來世。夏桀暴虐無道,臣民指天誓日:「時日曷喪,予及汝偕亡!」用白話說:「你這個太陽(夏桀)何時滅亡啊?我與你同死吧!」戰國時代,不少刺客行俠仗義,血濺王侯,太史公為之寫《刺客列傳》。李白《俠客行》曰:「十步殺一人,千里不留行。事了拂衣去,深藏身與名。」滿清以殘毒之術統治漢人,養成奴氣,至清末仍有汪精衛刺殺攝政王,「引刀成一快,不負少年頭。」即使共產黨集合中西方之政術,奴役人民,今年七月一日,上海有楊佳大鬧閘北公安局,血刃官衙以洩私憤。然而,為推翻暴政而揭竿起義者,中共建政之後,絕無僅有。畢竟現代政術運用軍警特務及意識形態霸權,不易抗擊。

中共暴政乃出自現代法西斯政術,雜有中國權術,東邪西毒合壁,然而始終以西毒為主。奈何中共的學者,卻有很多將現代的法西斯專政,投射到王朝中國去的,說古代是君主專政之世,今是人民民主之世。香港的論者,也把本來是歐洲社會的舊事,如宗教迫害、色慾禁制、奴隸剝削等,張冠李戴,視為中國社會的舊事。可惜中共的統治久了,中國民風改變,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共走資之後,共黨增添了迷惑的外衣。近年外國反共勢力也失去分寸,放棄過去的共產中國、中共、紅色中國等講法,直稱China,反共與反華不分,中共乃與中國日漸混同。目前在香港仍堅持用中共、中國大陸、「新中國」的,只有老一代的評論傳承,新一代的多是追隨大流,學李登輝之舌。中共也樂見外界的論者將中共與中國人民及中華文化一同捆綁,不必多花錢籠絡外界文人,便可裏應外合,檢其現成便宜。

東邪易見,西毒難知

清末,文字訓詁學家胡樸安《中華全國風俗誌》(一九二二),自序諷刺當時之革命文人政客不知國情,強行引進西學,提倡自由平等與階級鬥爭,又怪罪國人不知團結不愛自由,革命意識不足:「今之從政者,昧於中國情形,稗販東西成法,強納不適宜之中國。本無約束也,盛為自由之說,本無階級也,盛為平等之說…多數人民,未受種種之痛苦,故對於自由平等、經濟支配、勞工神聖之說,漠然不動於心。而為此說者,卒不能以之增進人民之幸福。適為少數人借為爭權奪利之資。」

日本書商內山完造於民國初年旅居上海,經營內山書房,主辦「漫談會」(文化沙龍),魯迅是其常客。二十餘年,內山走動街頭,體察民情,目見筆錄,寫成《活中國的姿態》(東京,一九三五年),也是珍貴的中華民俗誌,中文版八十年代初在大陸再度發行。一篇寫到橋頭小販賣粥的,粥販遇了來去匆匆的行商、辦公人員之類,便把新開的粥鍋的上層舀出,賣予他們,上層的粥較稀。賣得一半後,下層的粥便賣給在旁守候的苦力工人,下層的較稠。上層與下層的粥,價錢是一樣的,有錢的食上層,貧民食下層。粥販不會以商業公平的原則,將粥鍋攪勻之後售賣,斯文顧客也不計較貧民顧客多取粥米。〈零買較賤〉一章,說上海里巷的雜貨店,窮人掏小錢來買零貨,掌櫃多給一點,貨價變得賤了;有錢人用大鈔買一筆貨,卻不會多買多送。內山說:「對於貧寒者多給一些,對於有錢的人,盡量多賺他些,豈不很好嗎?這便是支那民族的偉大不成文定律了。」

分多而潤寡,損有餘而補不足,乃小民皆知之仁義。可恨當今特首見了老人以生果金補貼生活,知道老人果然貧寒,竟說原為敬老而設的高齡金已變了質,要加設資產審查,以官僚關卡來招呼貧苦老人了。

另一篇〈生命與權利〉比較洋租界與華區的收地手法。洋地主買了荒地,上有三十多貧民搭棚居住,洋人即日召來巡捕(警察),大頭皮靴踢走一眾老弱婦孺。閘北區一華人財主買了荒屋,內原有乞丐寄居,財主沒叫巡捕來,只是布施金錢,指點生路,好話說盡,才將乞丐請退。貧民的生存權,超越富人的產業權。〈口言謝則失其親切〉一篇,使人深思。內山舉了兩日本人親見的例子。街中一賣燒餅小孩為一人力車撞倒在地,燒餅四散於地,小孩拉住車夫索賠,車夫不允,兩人爭執不下,觀者如堵。中有一人向前問曰:「所值幾何?」答曰:「一元。」此客取一現大洋交予小孩,轉身而去。小孩並不言謝,眾人皆散,無人多置一詞,視若平常。兩日本人批評中國人不知感恩。然而,內山認為中國人不以救助弱小為恩,富人本有布施窮人、為窮人解困的道義,這正是日本商業化的社會需要學習的。內山當時已五十多歲,大概已覺察日本在西方之軍國法西斯專政之下,仁義溫情不再,他勸誡日人勿賤視中國,莫以商業社會之新道德質疑一個文明古國的舊道德,應多取人之長,補己之短。

民國十四年(一九二五),史學家顧頡剛帶領北京大學師生,考察京郊之妙峰山香會,是為中國現代民俗學首次之實地調查。顧攀山越嶺,追隨進香隊伍,驚覺民間宗教組織之互敬互助與慷慨施予,至少有九十九個香會分工合作,負責開路、修繕、獻茶、果品饅頭、汽燈照明、縫補、灑掃等義務,人人頭戴紅花,依照香會張貼之禁令與指示行事,一片古風。師生久居城市,不知鄉野民間社會,竟是如此自律有禮。顧說,「這是民眾的信仰力和組織力的表現」,輯錄《妙峰山》(一九二八)一書誌之。今日,妙峰山香火已滅,再無香會的民間組織,但地方幹部藉顧頡剛調查之盛事,辦起文化旅遊,到處設立關卡收費。何以數十年後,神州淳樸不再,到處詐偽成風,答案不是顯而易見麼?

沒有留言: